《故我思凡》txt百度云全文阅读by 季锐凡

內容簡介
曾有人告诉她,他是森林的野兽,看到目标定会穷抓不放,至死方休;也曾有人答应她,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他们老去,直到他或她死去。
这是最好,也是最坏的时代。上海滩的形势x新月异,白天方擦肩而过的人夜晚便消失的无声无息,只剩下那浓妆艳抹的戏子依旧在呢呢喃喃: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
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第一部】第一章
一九二七年初秋,上海季公馆门前。

“季小姐刚从女子学堂毕业,打算去法国深造。季先生爱女情深,趁着今天季小姐的生x并留学宴,你可要好好表现。”从黑色轿车下来的曾先生意味深长的暼了一眼身后的儿子曾青恺,将嵌着硕大红色宝石的漆木手杖拄地,语气僵y。“好在季先生以前见过你两次,对你印象不错。如果你今x能入得季先生法眼,咱们曾家在上海滩立于不败之地指x可待。”

曾青恺沉默的跟在曾先生身后,戴着西洋的金丝镀边镜片,抹了发油的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一身白色礼服略显清瘦,像个白净的文弱书生。他是曾家独子,曾先生在他身上寄的希望颇深,总想他有朝一x能俘获季家千金季安年芳心,做季先生的东床乘龙婿。

季家的下人一向最赶眼色,远远看到汽车驶来,一个门童便小跑着迎上前,引曾家父子连同管家进入季公馆邸大厅。曾府管家把预备好的贺礼指挥手下跟着季公馆的管家抬往别处,司机早已在另一个门童的引导下把车子停在了花园前的停车场上。曾先生为表彰身价,刻意卡着点到,诺大的停车场已基本没有了车位,幸好门童眼尖瞅到空处才不至于让司机停去院外。把汽车停好后的司机松了一口气,跟着季公馆的门童到专门的房间喝茶去了。

宴会时间开始,季公馆门前达官贵人仍络绎不绝,负责登记的管家忙而不乱,抬眼看到几位特意从帝都赶来为季安年庆生的外国大使,凑上前一壁说着“哈洼油”一壁将人领入厅内。屋内衣香鬓影,如此盛大的规模与排场,暗示了这公馆主人身份的非同寻常。

方才曾先生提过的季先生何许人也?上海滩从不缺传奇,小瘪三小混混们羡慕的望着绝尘而去的黑色轿车,幻想着自己有天能像车中主人那样从人下人成为人上人,而季先生是所有传奇中最耀眼、大家最希望成为的那个。

季先生以倒卖军火起家,在舞会上与白府千金白轻苏一见钟情,身价骤涨,后买下一个棉布厂装点门面,风风光光迎娶白小姐进门。季先生一路事业顺风顺水,少有差错,黑白两道皆要卖他几分薄面,与英法等租界的上层人物也打得火热,是咳嗽一声整个上海滩也要抖上三抖的人物。他自从白轻苏在季安年五岁那年因病去后,再未续弦,更是让他在上海滩众人的口中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至于方才曾先生提过的季家小姐季安年,乃季先生掌上明珠,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她自幼聪颖美貌,对中西文化颇为精通,传闻还会讲多国语言。如此佳人,谁不愿拥之?再加上她那季先生唯一继承人的身份,娶她等于垄断了整个上海滩,更是让她身边的追求者前仆后继。

曾先生进入大厅,看到上海各方政要人物及外国公使,顿时眼前一亮上前攀谈起来,把曾青恺晾在一旁。曾青恺站在原地,别扭的理了理自己领口的暗红色蔷薇,那是去试礼服时服务人员给他别上的。曾先生的管教向来专制,导致曾青恺的性子中总带些懦弱与不善交际。曾先生恨其不成材,索性把他带在身旁多见世面,他却在季公馆通亮的灯光下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平凡与微不足道。

在学校里,/驰宇/他也是旁人奉承吹捧的曾少爷,可这“旁人”连进季公馆的资格都没有。这厅里的人,比他身份地位高的公子哥比比皆是,不是照样入不得季先生和季小姐的法眼?他看着这大厅里陈放着的瓷器油画,哪个拿出去不是价值连城的?可是在这里,它们只能作为这宴会的衬托。

曾青恺漫无目的的往人群中走,一位侍者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曾青恺随手拿起托盘中的一杯红酒。连暂时调来季公馆的侍者也是阅人无数,客气的冲他礼貌一笑道了声“曾少爷请自便”,端着托盘转身离去,留曾青恺在原地回忆自己何时何地见过这个服务生。

季公馆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连招待客人的葡萄酒都是季安年在法国开酒庄的舅舅特意派人给她送来庆生的。曾青恺仰头将酒杯中的酒饮尽,他不懂酒,也不知这酒有什么特别,只觉得身心放松了些,不似刚才那般拘束了。他开始在人群中寻找季安年的身影,还没把人们看上一圈,又停下搜寻的动作嘲自己傻气——季安年可是今x的主角,怎么可能这么早出场?

果然,等了近一个小时,乐队换了音乐,场子突然安静下来,人们纷纷抬头。身穿一条带有白色蕾丝的淡粉色及膝裙的季安年挽着季先生的胳膊从楼梯优雅走下,只见她皮肤白皙如凝脂,笑容浅浅恰到好处,动作优雅不失大方。而她手挽的季先生则是一身黑色西式礼服,里面穿了白色的衬衣,配上暗红横格的领结,领口右侧别上了一枚精致的银质别针。

上海滩传奇季先生并不显年纪,外表看上去倒像是季安年的叔叔或哥哥,他身形修长,风度翩翩,浑身充斥着成熟男性的魅力,英俊的五官下有着让人不容置疑的果断与敏锐。不知多少女人希望成为他身边温柔的解语之花,他数十年如一x的因着白轻苏而沧海为水,对一众芳心视而不见。

父女二人在音乐声中下了楼,季先生站在最后两极台阶上客x了几句感谢来宾的话,季安年只颔首微笑,做足了大家闺秀体面。季先生侧身对季安年耳语几句,见她点头,他微微一笑,不无宠溺的拍拍她的肩背,转身应酬宾客去了。

芳龄十六的季安年正是谈婚论嫁的好年纪,不知有多少人希望攀上季家这大好姻缘,y生生把这场生x宴演成了相亲宴。先前不知从哪里传出小道消息,说季先生想在她出国前给她定亲,等季安年回国后便结婚——这场宴会明面上是为季安年庆生,暗地里也是为了相看青年才俊。于是,季安年甫一下楼便成为了众星捧的那个月,从小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季安年并不发憷,谈笑间将公子哥们一一应付过去,盘旋于众献媚男子之间终于觅得脱身之际,与好姐妹文斐对视一眼,双双溜上阳台。

外面已是夕阳西下,天气出奇的好,给周遭的云晕染上了橙x色的光辉。风微微地吹着,小楼墙上的锦屏藤随着风微微在摇。这种植物有个别名叫做一帘幽梦,季安年每每想起总感觉有朦胧的意境。帘子上开着白色的小花,透着一点嫩嫩的绿。

“唉!累死了!”到底还是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季安年半倚靠在栏杆上长吁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对文斐甜甜一笑。“快被他们烦坏了!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选我吧选我吧,我想做季先生的女婿——我呸!他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我能看上他们?不过小斐,你也到了年纪,文先生不拿这些事情烦你?”

“我听哥哥的。”虽是西洋教育下长大的,上的又是新式学堂,文斐提及这些事情时仍是有些羞涩。“其实,我也只是拿哥哥替我挡着……爸爸的那些小九九,我还能猜出一些——他休想拿我联姻去!我既学习了外国的那一x,便绝不会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

当代青年追求婚姻自由是种进步体现,季安年听后只点头打趣道:“真不愧是文家的斐小姐。”

文斐正想问季安年对于婚姻是怎么想的,一个身着银灰色礼服的男人朝她们走来,面容端的是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透出一股子倜傥气:“小年,生x快乐。”

“谢谢显明哥。”季安年和来人显然熟识,冲他俏皮一笑。

文显明便是文斐口中的“哥哥”,文家的排名是堂辈男女一起排的,文先生长子文显明排下数来成了众人口中的“文三少”。他在复旦大学念书,明明是人们所谓的青年激进学生一类,在上流场合却是另一番稳妥的公子形象。凭借这个形象,文显明蒙蔽了太多的文家世交。他一边上着大学,一边帮文先生做事,凭着处事周全的性子,早已可以在生意场上独当一面。他们这样的身份不易交友,文先生与季先生同为生意伙伴关系不错,文显明文斐兄妹与季安年一同长大,这才比一般朋友要来得亲近些。

文显明微笑站到二人身侧:“今天的小年格外漂亮,像是盛装出席蟠桃宴的仙女。”

“这场宴会本就是为小年办的,仙女去摘桃子还被齐天大圣捉弄了一通,怎么能和小年相提并论?”文斐道。

文显明笑着讨饶:“好好好,算我讲错了。”继而信嘴胡诌道,“你们可知,那王母娘娘办蟠桃宴是为何?原来是为膝下公主庆生。只因公主生x恰逢桃树结果的时候,王母爱女心切,才肯把蟠桃分给众大仙来吃,给大家沾沾喜气。”

第二章
“这个比喻也不好,王母娘娘怎么能和季叔叔相比?”文斐捂住嘴巴又笑了一声。

文显明惊诧自家妹妹今x说话比平常要刺一些,但并未放在心上,正要再说些什么来圆,只见季安年笑着把头发向一侧轻轻一抿,发顶上的钻石发夹闪闪发亮,嗔道:“你们惯会闹我。”

“疼你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欺负你。”文斐笑道,“哥哥费心思给你准备了生x礼物,我说今天一块带过来,他偏不,说是要单独送你,给你个惊喜。”

话音刚落,季安年便朝着文显明伸出手去:“如今我人在你面前了,礼物呢?我下楼前特意差人去问文三少给我送了什么,结果只是听说文先生在礼单上签了一箱大洋。”

“好妹妹,再宽限我几天。”文显明把手放上去轻拍了一下,“我保证,绝对让你喜欢。”

自小给季安年送礼送得多了,文显明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送出的礼物不管形状大小价值高低总是能送到她心坎里去。季安年见他这般说辞,好奇心更盛,连眼神都忍不住露出了期冀神色。文显明觉得好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显然打算卖定了这个关子,转了话题道:“三天后我们大学的文明戏第一次正式演出,你们二位可要赏脸。”

“显明哥演文明戏可是头一遭,我们当然要去捧个场。”季安年点头应了,文显明性格低调不爱抛头露面,破天荒肯去剧院演戏是为了支持做导演的女友徐青。小富之家出身的徐青和文显明做了三年女友,满口除了进步思想便是学习考试,大家玩不到也聊不到一起去。每次见到徐青时季安年都会默不作声的观察她,揣测文显明看上了她什么——她不否认徐青五官端正,白玉似的一张脸,全身上下却也不见得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大概文显明看上的就是她那一股不服输的英气,小小身躯能爆发强劲生命力。

季安年突然想起一事:“最近看书,古时女子十五许嫁行笄礼时会取个字,如今虽不时兴这个了,我突然想为自己取个字了。”

“怎么会想起这个?”现代摩登女子大多给自己取英文名,比如季安年的英文名字叫Jane,文斐的英文名字叫Phylis,取字的几乎绝迹。文斐有些诧异,问她。“你可有什么想好的?”

“心血来潮罢了,以后再在报纸杂志发表文章什么的,当个笔名贴出去,和‘季安年’这个名字分开……上次在校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因为署了‘季安年’三个字,便不知被谁把两摞报纸都给偷走了,连累印刷社不得不重印一遍。”季安年撇撇嘴笑道,“你们帮我想想,若是想到了好的,便告诉我。”

“好,”文显明点头笑应,“我回去定把那诗经唐诗宋词全部从头给翻上一遍,给你找出个好字。”

季安年见文显明允了,抿嘴一笑,忍不住掩手打了一个呵欠:“被人围着真是热煞人,我要回房换x衣服,今天天气不错,待会我们去花园吃下午茶可好?我在秋千上等你们,你们要找我到那里去。”

“好,”文显明应道,想了想加上一句。“可能会晚些时候,我过来后还没去和父亲打声招呼。”

文斐在一侧嘻嘻笑道:“爸爸一心想把哥哥往那些大小姐身边塞呢……见过我们家年小姐后,哪家闺秀还能入哥哥的眼?”

“根本不需文叔叔着急,那些大小姐也争着往显明哥身边凑。”季安年并不承文斐的情,对她眨眨眼道,“再说,显明哥明明喜欢那徐家的青小姐,怎的又扯到了我的身上?”

季安年侧过身来冲文显明笑着打趣:“待会准是又有你忙的了。你还不如趁早把和徐小姐处朋友的事情向文伯伯坦白,也不至于被文伯伯强拉温柔乡——咦,”她故意停顿一下,“这该不会是三哥求之不得的双赢之举吧?”

“三哥可是专情人,待青姐姐的好我们可是看在眼里的。这些年三哥洁身自好,身边除了青小姐还换过什么旁人不曾?”文斐与季安年一唱一和的接着话,心却慢慢的沉下来。徐家和文家、季家不在一个层次上,徐青和文显明算不上门当户对;况且徐家风评不佳,若是黏上谁家必要吸一层血出来才肯罢休。文显明和徐青要得到家里同意都如此艰难,她和自己意中人便更没什么可能。

“你们两个啊,凑在一起总爱打我的趣。”文显明颇为无奈,也不计较,远远瞧见人群里的文先生似乎注意到了这里,于是对她们道。“好了,歇够了,该回了,爸爸在那边瞪我们了。”

季安年回房间换了衣服,自去了后面花园。花园建着石廊,一侧支着木架子种着葡萄藤。现下正是葡萄成熟的时候,一串一串紫水晶般挂在上面,早有小大姐摘了几串洗过后摆在花园中间的亭子里的石桌上,诱人的很。

树荫下的秋千是季先生亲手为爱女搭下的,季安年x常最爱坐在秋千上看书。一侧的亭中有成x的石桌石凳,还摆着竹椅藤椅,专供季安年和朋友下午茶小聚之用。

此时的季安年正坐在秋千上,也不摇荡,闭目养着神,把方才同她献殷勤的公子哥统统在心里捋过一遍:哪个刻意在她面前卖弄风趣,哪个有心在她面前展现文采,哪个讲了半天让人抓不住一句重点……这些公子哥们都想攀附季家,可她一个都看不上。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父亲威风八面,那些捧她追求她的人,是因为她的这张皮相,还是这季家小姐的身份?真的嫁了人,又有谁,能够像爸爸这样,宠着她爱着她惯着她,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不是一时的海誓山盟,而是全心全意待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流行一时,季安年看的时候便想,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和她心意相通,矢志不渝永不变心,她是愿意和对方好的,布衣乞丐也嫁,王公皇族也嫁。可是这人绝不是今天宴会上的那些跟她献殷勤的公子哥,也不会是那些号称进步青年的穷苦大学生。

大学生和富家女的现成例子,她身边就有一个——文先生和文太太,有着梁山伯祝英台那样爱情的文先生文太太,如果他们曾经有过爱情的话。权势能够彻彻底底的改变一个人,文先生从不闻一名的穷小子变成了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后给了文太太多少的气受?曾经以为那人是良人,暴露本性后不过秋扇见捐,昔x门庭已换,连累子女x子都不好过。

季安年和文斐讨论过梁祝的故事,一致认为祝英台之所以会爱上梁山伯,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新鲜和朝夕相处之下的习惯。祝英台见过的男人太少,书院里梁山伯可能是最好的那个,出了书院真不一定。假使梁山伯把祝英台娶进门,两个人的x子也不一定会过好,毕竟大家从小接受的教导、由此产生的思考都不一样。两人同窗学习共眠一室是一回事,想要真正的经营好婚姻是另一回事。

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思凡’二字可好?”

季安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夕阳下一名男子垂手而立,冲她微笑:“你身上太缺乏烟火气了。”

眼前的男人三十左右的年纪,眼神锐利,身穿量体剪裁的黑色西装礼服。他朝她走近,身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淡淡的并不难闻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什么‘思凡’不‘思凡’的,你是谁?”季安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敌意,小大姐做什么去了,怎么能放陌生男人来后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男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我只是想来这里透透气。”

透气?他倒是会为自己选个好地方。在哪里透气不行,偏要来她的小花园?

“你不是想为自己取个字吗?”就算面部表情再怎么温和,也掩盖不了周身戾气,男人并不在意自己出现在本不该他出现的地方。“‘思凡’两字如何?”

取字的念头是最近两天才有的,只在刚才对文显明兄妹说过,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取字的?

见季安年不说话,男人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季安年身侧,替她轻轻摇动秋千:“高处不胜寒,神仙尚有思凡之心,安年小姐还是有点人间气的好。”

季安年不需要男人给自己摇秋千,拿脚蹬地把秋千停下,新换上的红色乔其纱西洋裙装裙角被风吹的扬起,喊了一声:“小桃!”

很快有小大姐应声,小跑过来:“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们去哪里躲懒了,后院都能让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季安年从秋千上起身离去,“该怎么做,还用得着我教么?”

男人并未跟上去,在小桃请他离去的恳求声中,男人的声音在季安年身后响起:“刚才你问我是谁,我是张啸林。”

第三章
因着张啸林这不速之客的打搅,季安年在花园里面休息的兴致没有了,把男人留在原地交给小桃后自换衣服回到舞厅,正见到文斐往外走出来一副要去找她的样子,便拉着文斐去了厅内一旁的休息区:“怎么就你一个?显明哥哪里去了?”

“怎么一到跳舞的时候,又要到处找哥哥让他当你的挡箭牌了。”文斐坐在舞厅吧台的椅子上晃着两只穿着皮靴的小脚,“方才厂子传来消息,说有工人罢工什么的,父亲在这里有事走不开,便让他去处理了。他让我对你说声对不住。”

“罢工?”季安年想起在文显明书桌上偶然见过的报纸杂志,罢工是近几个月的热门话题,文显明搜集了许多资料,拿钢笔圈圈画画做了好些记号。 “严重吗?”

“不知道。”文斐叹了口气,“我只恨自己对生意一窍不通,不能为哥哥分忧,还连累哥哥为我x心。”

文斐在文家不得文先生宠,全凭哥哥文显明庇护,这件事季安年是打小知道的:“不说这个,方才有人跟我说,要我取字‘思凡’,你觉得怎么样?”

“思凡?”文斐一愣,笑道,“我对戏曲知道的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不是一部昆曲名字?怎么唱的来着?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季安年眼明手快的去捂文斐的嘴巴:“不要再唱了,我不叫这个就是了。”

“这两个字我觉得挺好,就是不知思凡小姐取这个意思是动了凡心恋上某位男子了,还是年方二八的娇娥女子渴望觅得如意郎君了?”文斐嘻嘻笑着,伸手在季安年痒痒x挠了一把。“可惜我见不成哥哥回去之后把那些书统统翻上一遍的斟酌模样了。”

梨园有句行话: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儿时季安年与文斐跟着文显明跑去戏院看戏,小孩心性哪里管得那些拖沓唱词,闲不住便在二楼的走廊里玩起了捉迷藏,侧过头去忽见楼下花旦水袖翩飞,咿咿呀呀的唱词响起,小尼姑年方二八……那色空的扮相,季安年至今记忆犹新。

二人正笑闹着,乐曲声响起,原来舞会即将开始。一个清瘦的身影朝季安年处走来,未语先腼腆笑了三分:“季小姐……阿年。”

“曾少爷。”季安年落落大方地起了身,把手上的咖啡杯子放下,打了招呼道,“安年知道曾少爷最不喜欢在这些场合应酬的,今天曾少爷来了,是给我季安年面子。”

之前的几次聚会,季安年是见过曾青恺的,对他有几分印象。因着老子性格严厉,导致儿子生性腼腆,和长辈说话间总是细声细气的。曾青恺自身有些才华,据说画画还得了比较有名的奖项,可惜这些在曾先生眼中不过是不务正业的表现,经常叱责儿子玩物丧志没有出息。曾先生一向希望把曾青恺推向同龄的少爷小姐圈子,曾青恺总是让他失望,和其他同龄人不过算是点头之交,就连刚刚的那一声“阿年”都称呼得犹犹豫豫。

见季安年并没有对他展露什么倨傲神情,曾青恺神色也自然了些,伸手扶了扶镜框,声音依旧带了一丝紧张:“青恺是否有荣幸,请安年小姐……共舞一曲。”

季安年不着痕迹的瞧了人群里与季先生谈着话的曾先生一眼,正欲开口,曾青恺身后的一个声音响起:“真不巧,季小姐已经答应做我的舞伴了。”

二人同时转头向后看去,来人戾气太重,和他x常接触过的人全不一样,曾青恺确定自己不认得。在对方目光x迫下,曾青恺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他也算是见过场面的人,再次转头朝向季安年时只微笑着问道:“这位先生是?”

曾青恺因为清瘦,说话也总是文文弱弱的,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季安年虽对他谈不上排斥,对曾先生却是实在不待见的,既不想驳曾青恺的面子,也不愿应了曾青恺的邀请,只得勉强笑着应付道:“曾少爷,来,介绍个朋友,这位是张先生。”又朝向张啸林介绍道,“这位是曾少爷,这是文小姐。”

文斐受过西洋教育,见到外男并不腼腆,见曾青恺没有与张啸林打招呼的意思,便向张啸林伸出手道:“你好,张先生,我是文斐。”

“早就听闻文四小姐爽朗明丽,果真如此。”张啸林抬起文斐伸过来的手,并未相握,而是低下头来,绅士般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在下张啸林。”

饶是文斐再外向,也有些不好意思,手收回来后,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再抬头时见到曾青恺与张啸林伸手相握,暗中在比着手劲。曾青恺哪里是张啸林的对手,比试中觉得手似乎被捏碎了,面色甚白,强忍住让另一只手帮忙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七个字:“你好,我是曾青恺。”

张啸林淡淡一笑,毫不掩饰眉宇中对曾青恺的轻视与不屑,松了手,抱拳作江湖状:“曾公子,幸会。”

曾青恺被他一松手,倒吸一口冷气,手上火辣辣的痛着,忍着没去查看,尽最大风度扯着嘴角点了点头。

张啸林以右手抚左肩,微微躬身:“打扰各位了。”把手放下后,又向季安年伸去。“季小姐,请。”

季安年没有动,盯着他伸过来的手。这绝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如他皮肤一样是健康的麦色,虎口处有一道指甲盖大小的疤,看起来年岁已久。季安年看似在观察张啸林的手,其实在打着自己心中的主意,几秒钟的时间念头已转过千百个,无需张啸林久等,抬头对张啸林甜甜一笑:“好。”

季安年故作不经意间朝季先生的方向望去,见他与曾先生谈话中断,双双朝这里看来。在视线与他们对上之前,季安年转头看向张啸林,把手搭了上去,转头对文斐道:“小斐,曾少爷就麻烦你了。”

望着季安年与张啸林双双离开的背影,曾青恺勉力维持的最后一丝风度终于消失,低头发现自己手掌红了一片,脸色难看起来。目睹全程的文斐见状,在一旁冷笑道:“想追她,就别端着架子。来跟她搭话的人有的是比你曾家少爷身份要厉害的,你哪方面都不出头,怎么能让她注意到你?”

曾青恺听罢不禁现出嘲讽的神情,从一边桌子上端起一杯酒,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把酒一饮而尽,镇定后笑着对文斐道:“斐小姐就是这样招待青恺么?”

他们都不懂他对季安年的心思,季安年是他的缪斯女神,是他藏在心中的最高贵的梦想。时人注重皮囊,他喜欢的却不仅仅是季安年美若天仙,也不仅仅是因为季安年是季先生的女儿,而是季安年可以凭借季先生的庇荫随心所欲,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文斐被曾青恺噎了一下,没好气回他:“那曾少爷想让文斐怎么招待?”

“抱歉,方才是青恺唐突。”曾青恺低低笑了笑,对文斐伸出手来,露出一个世家子弟的微笑。“青恺请斐小姐共舞一曲。”

与张啸林在舞池共跳华尔兹的季安年对文斐曾青恺的这一段x曲浑然不知,趁着一个你进我退的动作开口道:“我不管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只告诉你四个字:痴心妄想。”

张啸林舞步向右,只轻笑一声问:“那季小姐猜猜看,我的目的是什么?”

“今天到场的人目的不外乎两个,一个是爸爸,一个是我。”季安年冷冷笑着,“癞蛤蟆想吃天鹅x,也得看自己够不够资格。有多少男人因为和我说了一句话便欣喜若狂,和他们比起来,你已经足够幸运了。”

“季小姐说话一直都这么不客气嚜?”张啸林笑问。

“旁人待我客气,我便待旁人客气。”季安年没把话说全,张啸林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季小姐是否想过,我已经成功的吸引了你的注意?”张啸林搂紧季安年的腰身, “你当我为什么要叫你思凡?你在我眼里,像那戏曲里不安分的小尼姑,觉得凡间有千好万好。当然,思凡思凡,思慕思凡,我这是在向季小姐表达思慕之情。”

“你!”季安年受不了张啸林言语间的轻薄,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小姐脾气,冷哼了一声。“随你!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这条路你是一定走不通的。”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漂亮的美人,君子谁都想娶。啸林虽不是君子,也一样想娶美人,且不惜一切代价。”张啸林话语间的志在必得未曾掩饰,“这一曲快要结束了,啸林可有荣幸邀季小姐再舞一曲?”

“不必了,我累了,想下去休息。”季安年一个旋转,脸上维持着笑意盈盈。“我不会选择你的。而且,你也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吧?偌大的上海滩,有多少人想成为第二个季先生?可他们不配,他们永远也做不到。”

搂在季安年腰上的手臂再次紧了紧,张啸林语气阴沉的可怖。却依然带上了一丝轻佻:“我比不上季先生,但我想,我还是有机会做他的女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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